散文精选_散文 | 延安记忆（二）

1993年，我的足迹几乎踏遍了陕北高原，北到与内蒙接壤的榆林，神木，靖边。那时，从津京出入陕北的铁路还没有修好，大多坐火车到西安转乘长途汽车，或自驾车。走北线山西。或从西安走耀县，铜川，黄陵，洛川一路北上。高低不平的国道时而下川时而上原，我风尘仆仆鞍马劳顿。

进入陕北后，洛川是必经之路。当时地区引进了日本红富士苹果种苗，培植出了优良的苹果。村庄路段的公路两旁陕北老乡一箱箱苹果码得很高。过往车辆买苹果的人很多。经不住诱惑，我买了一整箱放到了后备箱里带给朋友。后来到了安塞油田后，我打开苹果箱向朋友炫耀，指望他夸奖几句。拆开箱子看，上面一层又大又红的苹果着实爱人。再往下看，一层比一层小，最底下那层苹果就比鸭蛋大不了多少。朋友叹了口气说：这陕北老乡啥时候学坏了呢？继续前行，中共洛川会议旧址就在公路旁几十米的地方。小小的院子，北面和东面两排青砖旧房舍，年久失修极其破旧空空荡荡。1937年8月22日，中共在这里就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召开了极其重要的会议，领袖们二十多人参加了会议。史称“洛川会议”。机会难得，我停下车来准备进去拍几张照片。一个头上扎着脏兮兮白羊肚毛巾的陕北老汉走过来先是看了看我的车牌照，操着浓重的陕北口音说：“进去参观十元。”我吓了一跳。犹豫片刻问他能不能少一点，老汉说不能。我说，刚才我去黄帝陵上桥山给老祖宗磕头也一分钱没有花。老汉说：“额不管那个球事，乡里就让收这么多。”我只好作罢，那时候十元钱可不是小数目。对着院子大门旁水泥面上写的“洛川会议旧址”几个字拍照完，我继续赶路。

下午三点多，我终于到了距延安仅有五六十公里的甘泉县。突然想起刚读完不久的陕北作家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就是在甘泉县委招待所最终完成的。于是来了兴致，想看这位大作家写作的环境。很容易跟县招的服务员打听到路遥住的房间。服务员对我说，里面住着人呢。我不愿放弃，敲响了房间门。门开了，一个女人开了门，一脸的诧异。我说明了来意，她很客气地把我让进了屋。这是一间普通房间。两边两张单人床，中间一张旧办公桌，上面一把铁皮暖壶、一个茶盘、两个瓷缸，墙角是一台落地风扇，地上一个脸盆再无其他。公用卫生间在走廊尽头。我感慨了半天。这位获得矛盾文学奖的大师就是在这简陋的条件下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长篇巨著。路遥是陕北本土作家，毕业于延安大学。前妻是一位北京知青。后来，延安大学特此制作了一尊路遥的半身铜像，矗立在学校大门处供人们缅怀他。但没有过多久，这尊铜像不翼而飞，下落不明。人们坚信是被哪个小人贪图小利偷走去化了铜卖钱。但我宁愿相信是被一个像我一样崇拜他的人偷走收藏了。

延安地处黄土高原的腹地，信天游在这里绝响。来到延安的人，首先要去登上宝塔山再登上塔顶，放眼望去，延安市容一览无遗，延河水几近干涸。殊不知，宝塔山山下的摩崖石刻上凿刻的字体早在北宋时就有了。其中“嘉岭山”三个大字出自北宋名臣范仲淹之手。范仲淹曾在延安为官一方。

由于工作关系，我要经常到安塞县邮局打长途电话。安塞县城只有一条街，邮局是一间土房。安塞腰鼓享誉天下，县政府为此举办了腰鼓节，正巧让我赶上。看着这些后生一个个斜背腰鼓龙腾虎跃，鼓声如山崩地裂，黄土地升腾起的漫天烟尘不由不让你感动。我坐进了一家很小的羊肉泡馍店，要了一碗加肉的泡馍。店老板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快言快语的陕北婆姨。我边吃边和她聊。我问她，你看你们这黄土山光秃秃的，为什么不种树呢？她气哼哼地说：听老辈人说，几十年前满山都是树，都让张思德烧炭砍光了。她这么一说让我想起领袖老三篇《为人民服务》那篇光辉著作。我用陕北话警告她：“哎，你说的甚哩？可不敢胡说哩!”她咯咯咯笑了起来,又说，我们陕北太穷,靠天吃饭。文革那几年，全国各地支援我们老区，汽车敲锣打鼓插着红旗，从全国各地送来的各种农具、机器堆满了县革委会大院，后来成了一堆废铁，没有电没有油发动不起来。穷不说，人还懒，上级让乡里在荒山上绿化造林，树种上了，没有人管，知道上级要来乡里检查，就把山坡上死了的树前面一排刷上绿油漆。反正领导们也不爬上去看，糊日弄鬼哩。

陕北的项目阶段性地告一段落。我准备回津京述职，这时听说连日暴雨。黄土高坡就是这样，要不干旱，要不下雨黄土坡塌方阻碍交通。厂长说，你怎么不把车放在这里，从延安直接飞回北京呢？反正你还要来。我问他，延安还有飞机吗？他说你走南闯北，延安有没有飞机不知道？转天，我把车停妥当，背上简单的包回到延安直接打车去了机场。机场距离延安市区十公里，所以机场叫二十里铺机场。延安机场每周四一个航班从西安过来装上人飞北京，中途要在山西太原加油。运气不错，转天正好是周四。问清了机场售票处售票员的家庭地址，我背着包敲响了她的家门。她问我，你几个人？我说就我一个。她说，就还剩一张票。你明天九点到机场找我。我谢过她，回转延安市里住下。转天一早，我到了去民航机场班车发车的地点，不巧班车刚走。一个穿西服的男人看见我的样子过来问，你去哪里？是赶飞机吗？我说是。他说上我车吧。原来他是延安航站站长。我心想这陕北人就是好，领袖都说陕北人好。路上我问他，这个机场是不是就是领袖当年坐飞机去重庆跟老蒋谈判的机场？他说，那个机场跑道太短，早就不用了，这个是后来新修的。我有点失望。十点左右，机场广播扩音器响起声音说飞往延安的航班已经从西安起飞。这时，机场的一辆吉普车开上跑道，开始用车载喇叭大声喊着，驱赶机场跑道上的毛驴车和老乡们拉的人力车。陕北老乡一辈子住在山沟里，平日去延安城里都喜欢在这又宽又长的机场跑道上撒一会儿欢。

跑道腾出来了，西安飞来的是载客四十多人的小型支线飞机。起飞后，小飞机在宝塔山上围着巍巍宝塔绕了一圈向东飞去。仅有的一个漂亮空姐拿出一个小马扎坐到了机舱门跟前。因为高度低，下面千沟万壑清晰可见。邻座是一位面容姣好的中年妇女。交谈中得知，她是去北京探亲，看望丈夫和女儿。她的老公是当年的北京知青插队在延川，如今把户口都弄了回去，而她是土生土长的陕北小女子，政策让她不得不留在了陕北。听说我也是知青去了呼伦贝尔草原。她问我为什么不来陕北插队？我说我们不够格，延安是革命摇篮，轮不到我们来。她说，不来就对了，你不知道我们陕北多苦，我就是看着我老公太可怜才嫁给他的。我想说你这是得便宜卖乖，但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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